随笔

多音与多样的相撞

辛良的琵琶遇见居梅的吉他

I我 身材高大,而她如此娇小可人!
我的歌声平铺直叙,而她的曲调婉转悠扬,
她时而诉柔情万种……时而化为利刃出鞘。

 她的韵律或是言语(我听不懂的中文)不可 小觑:我流连在她深情优雅的曲调中,但是,天啊,她的入阵曲真叫我发怵!
 她用她那单一的语言(中文),表达的内容却比我用五六种语言时更多。
她的身体语言能在甜美与疯狂,脆弱与强势之间来回切换,而我总是保持冷静的姿势。她的演奏基于四根琴弦,而我,是六根。
她用琵琶。
而我用吉他。

我们用着的乐器南辕北辙,但却深深吸引着彼此。

她和她的乐器近乎一体。她将琵琶竖放在膝盖上,而将琴颈贴近自己的脖子;在她的发髻之下,脊椎弯成了一 条优美的曲线,几缕直发落于其上,更勾勒出她苗条身材曲起的弧度。旁边是琵琶的细颈,琴颈上凸起的那些部分她称之为“相”。

琴弦和琴板,发丝和脖颈……其中的相似性只有画家才可描绘。

她轻按琵琶,奏出音调间的微妙变化,好像琴弦上这些按压形成的弧度就是愉悦之源……

中国的微分音

这种无限的细分意味着可以创造无数不同的感官体验。她 能够将音阶细分至最微末的微分音。

在她一旁的我,此时觉得自己平铺直叙的半音笨拙不堪。

因为我不能细分,我就只能增加数量,同时演奏两三个甚至四个音。

她那象牙棒般细而白的手指,在琴弦之间穿梭自如,弹奏下一个音时,她的乐器上有做准备所必需的空间,她 可以精确地迎向手指需要的角度。在手指跨度大时,她也完全不会触及旁边的琴弦。在这种来去自如中,她得以将所有的情感汇入最小的音乐表达单位:音色,这是 最难得的。

我的手指则总是忙于避免触及那些排列得过于紧密的琴弦,因此按压时难有充足准备,而琴音也缺乏细节。

重要的并不是她诉说了什 么,而是她诉说的方式

背景1981:辛良 和让·皮埃尔

我的心思在别处:我来自一个数量至上的文化。更多权 利,更多金钱,更多房子,更多车子,更多琴弦,更多音符……因为这种数量上的压力,我们甚至改造了许多乐器!猎号本来有着无与伦比的洪亮浑厚的声音,因此 往往能直击听者肺腑甚于耳膜!但是呢,他们决定,通过增加一些键来产生比简单谐波更多的音符。声音不一致就会受到指责而惨遭“消灭”!如今,在管弦乐队 中,这种改良的乐器正以“圆号”的名称被使用着,只要能产生更多音符,就没有人在意它的声音不再浑厚高贵。

其他乐器也受到了影响。竖琴?如此迷人的天籁之音,我们对它再加工:添加一些复杂的机制,并通过一些黄 铜踏板来激活。没错,它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纤弱。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们在数量上实现了突破。如今,要听到竖琴的真实声音,就必须聆听所谓的“民 间”乐器:巴拉圭的、委内瑞拉的、凯尔特的……而西方人则必须再次从“民间”途径来聆听长笛的真实声音:例如孟加拉竹笛。但是要当心:很快,他们将在高贵 的木材中插入螺丝,机械工具等等……他们想要的是以深度为代价拓展表层,而我们的小提琴幸免于这种趋势(暂时!)

更多还是更好?

吉他和长笛的例子可以说明我在追求更多和更好之间的难 以抉择。我演奏过的乐器最少5根弦,多则16根。而今天的吉他可以分为两派:

10弦吉他诞生于我们对量的执念中,而非对完美的理性追求:通过适当的调音,弹奏的每个音符将从低弦开 始产生至少一种谐波反应,这意味着更加平衡的声音。

在6弦版本中,有些音符是“聋的”(没有谐音支持!):D#,C#…但是,为增加张力做出的结构修 改意味着音质的损失。
它的确更平衡了,但是却牺牲了感官上的细微差别。

文化交流!

但是,即使我已经适应了六弦,但我的思想仍然集中在音 乐的复音方面。

她的琵琶有四根弦,尽管她告诉我过去曾有给琵琶增加第五根弦的尝试,但是琵琶的构造始终坚持以音质为 本。

吉他有六根弦,的确使我得以创造无数种和声组合。我不会只满足于一种旋律:我会添加贝司线,加上伴奏。 我会尝试演奏对位音或赋格,用一把吉他实现更多可能。

我从观众那里得到的是钦 佩

当她演奏琵琶时,她对来自复调的诱惑不感兴趣。她的音乐不靠量的叠加推进。她追求的是每个音都充分传达 她想要表达的情感。

她从听众那里得到的是感激之 情

在我的文化中,我受到的训练是要尊重作曲家在一年前或五个世纪前写下的每一个音符。如今演奏这些相同的 音符意味着无视过往岁月的沧海桑田,给今人带来与古人完全相同的感官和心灵体验,这是不正确的。

音乐还是博物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演奏音乐作品,而是在复制博 物馆的一角。

相反,她的灵感来自一种工尺谱,这使她想起了作品的精髓。但是她要做的是使它适应当下时间和地点。她不 断地在现场调整琴曲,使听众与其产生充分共鸣。即使音符已经被精准规定,她也可以完全自由地在音符之间进行填充,尤其是在细节音方面,她可以根据自己的感 觉进行塑造。

在琵琶琴颈的“相”上,她可以使用“推”弦技术进行升调……

我是个学者,我可以拆解、分析,组合许许多多和弦。

我学到的是如何驾驭我的乐器。

而她,通过不多的音符,就可以让成百上千的心灵震颤不已。

她所演奏的一个简简单单的美妙音符胜过我的一切技巧,但是在这一个简单的音符之下藏着的技巧却比我的更 复杂!

我为自己的和弦模式感到难堪。

她在音符的多变中找到了满足感。

在学习和完成一个伟大作品时,我确保自己尊重所有规则,实现最优组合,进行最充分的过渡、最精纯的推 进,完成最合乎逻辑的结尾。

但是我也明白了那种机械的模式通常会带走很多自然的东西。真实的想法往往会在机械的推进中流失。
但是她告诉我:“伟大的艺术总有留白!”。

她说得对。世界纷繁复杂,无法以描述性方法处理一切。避免受到误解和误导别人的唯一方法就是采取开放式 的眼光,这样我们就能参与其中,而不受其限制。

我会学习她演奏琵琶的方法:少宣泄,多弦外之音。我不会再平铺直叙:我会意在弦外。

我告诉她:“像 蜜蜂一样,艺术家必须从许多花朵中收集花粉。”正如我从您那里学到的一样,您也向我学习,让我们将新的东西带回我们的蜂箱中。

我仍然会弹吉他,您将继续演奏琵琶,也许您心中从此会有复音的概念,但请保持今天的状态:沉淀,别浮于 形式。

她通过琵琶实现多变性。

我则在吉他中找寻多样性。

多变性和多样性最后在和谐的乐谱中相遇。各占据了一张五线谱: